“Sapere aude!”

拨雪寻春,椒花颂声

——叶嘉莹《沧海波澄:我的诗词与人生》读后小记

参加读后感比赛于是来混个更()反正截稿了虽然结果没出也就先收录在这儿了…

因为赶ddl最后其实有几段写得比较仓促,而且为了参赛一贯用的比较严肃(也企图更诗意)的文风,希望有传达清楚自己的思考,也希望结构上的许多小巧思能被看出……

昨冬的小雪紧跟着一场别离,我仿佛希望于文字中寻觅些许余温似的,重翻开了叶嘉莹老师的《沧海波澄——我的诗词与人生》。她隔着大半年华观照自己的镜中人影,我隔着一个时代回望她的持守与理想。有时候不知该说文字是在成全一次忘年的相逢,还是传递某种错位的孤独。

我随她回味四方院景中以花鸟虫鱼入诗的少女情怀,念家国蒙难的痛入心髓之悲,听她话辗转台北、北美各地的辛劳与异乡故思,再忆中年丧女之苦后的醍醐。现实几度寒彻骨,枷锁、苦难、落空的生活,即使叶老师提及时只是将它们轻轻一抿,我仍然会时而回神,意识到那是覆于过往诗篇之上,数层厚厚的积雪。

然而我又真切地见到,回忆录中那纯真晓畅的言语间的形象依旧是少女亭亭,笑时犹带岭梅香,恰似木心的那句“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地走出来”。不言雪之积寒碍道,反称其皑皑明净。叶老师感激所遇恩师、挚友乃至所有中国古典文化的同好,欣喜于真切的生命体验,细数诸多幸运。而每每讲到最动情处,还是感念沧海桑田之外,自己本性对诗词的喜爱、这份美好的追求未曾改变。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尘世不扰其心,又坦然怀瑾握瑜入世涤尘,怎能不为如是般纯粹动容。

愁海何以渡?读诗、写诗。“朝闻道,夕死可矣”为稚童不解,却仍能深受情感冲击,乃至在未来了然其中意的时刻再次被触动。叶老师描述的这种体验在往往从小就被长辈与老师教着背诗的中国人间可谓深有共鸣。读诗未曾是某一时刻干瘪的理解,而是漫长的一段经历,容纳了悲喜的起伏、岁月的延宕,就如蒋捷《虞美人》中听雨一世。但又不止如此。古人的诗词流传至今,一并经历时代洗练的还有他们的理想志意,读诗是触摸亦儒亦道、刚柔并济、清浊自辨的高洁之文脉。叶老师从未贪恋生活奢逸:长衫在骑车时磨破,便打上补丁;能在四壁是书的图书馆工作到任何时间,便是最美好的时光……见她便知读诗至诚者的“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而诗歌对人的感召的另一层,则是作为书写者,纸笔相接、诗情互通之时方可访得。叶老师自幼写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从对句消遣到合韵作意,乃至梦中推敲,她一切痴情真意、现实生活都融入了诗的遣词造句。敏锐细腻的洞察力也带来哀痛、寂寞、不得已,但那都是诗意乐土的落红,还终将绽放丰沛生命力的花骨朵。诗人常是最具矛盾的个体,却也最坦然。

不隐为底事?传诗、扬诗。诗歌中似乎蕴含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健美,兴、观、群、怨,关乎思想之内亦关乎现实之外,因而不至让人苦于栖遑也不至陷入玄思,而这正印证在叶老师求索于心又步履不停的一生中。卒临至亲的诀别,再从头,仍能为青年后代的诗教事业鞠躬尽瘁;转蓬多少载,万里还乡,更潜心搭建中国与世界、古典与现代的文化桥梁。听闻汉代古墓的莲子仍能开花的新闻时,她如是感怀:“我的莲花总会凋落,可是我要把莲子留下来。”当初诗词滋养了一位少女,如今这女儿还怀着饮其流怀其源的赤子心,秉着智性与良善,为天下皆得此润泽的理想,如江流汇海,涌泉相报,传其深,扬其广。

叶老师常说诗歌蕴含的最宝贵之物是一种在作者与读者间、在历史长流中绵延不已的感发的生命。她读诗、写诗、吟诗、教诗,最后又何尝不是在用整个生命去作诗。诗中的格律恰似人生的命运,它制约,亦引导。格律焕发诗人潜意识中的话语,命运滋养生命深处的坚韧(对于叶老师而言,那或许就是“弱德”之美)。正是这种限制,让人得以于更不受束的思绪中见证原本说不清道不明的“本然、本真、本质”的心声,前者如梦,后者如醉。

叶老师提及婚姻的只言片语,本一度困扰着我。面对丈夫的无情、无德、无能,叶老师却只引王安石的诗句表态:“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这是弱德,还是时代所限的旧伦理?然而随阅读领会叶老师的信念持守的过程中,心中另一种声音渐明:受时代所限的非是她,反而是我。我的视角充斥着时代灌输的符号,我看见婚姻、男权、压迫、家暴,而对于叶老师而言,无关乎这些表象,她所为只是对一个未得向善机缘、未能洞见人生的个体的怜悯与原谅,何苦寻冤雠又让自己也困于迷茫?她对此的忍耐、慈悲与她对其他苦难的态度并无二异。弱德所求是一种植物性的精神,无涉时代与他人的话语,更将得失与喜恶尽抛去。弱德的关隘不在于忍耐,而在于忍耐之前,拨开一众纷扰的思考审视:“想守持的是什么?”思忖至此,一时心绪难平,自是愧于最初自己陷入后果论的评判,更是沐于这高山景行之辉,心下清明又惆怅。

叶老师被痖弦形容“意暖神寒”,若暖在于温润如春的理想,那寒就取自凛冽如雪的现实,两者抵牾、两者和谐于一人的神色气度间,这大抵可称作一种崇高的诗意。

“一方面既对彼高远之理想境界常怀有热切追求之渴望,一方面又对此丑陋、罪恶而且无常之现实常怀有空虚不满之悲哀。此渴望与不得满足之心,更复不为常人所理解,所以真正的诗人,都有着一种极深的寂寞感。”这是叶老师对李义山的感触,又未尝不可作为她的自述。

那天清晨在往教学楼去的路上听见行人间的调侃:倒春寒的太阳就像冰箱里的灯。我想这也是一句很有趣的诗,只是转念又觉得如果这就是我们时代的诗,未免显得有些落寞了。

转眼已入新岁,春风尚料峭,吹消我心头那层覆雪的不是春风,反而是大学国文老师在第一堂课上款款动人的开场白:“大学国文要从诗歌开始讲,文学应从诗开始启蒙,也就是孔子所谓‘诗教’。《诗》三百,思无邪,诗歌中蕴含的总是美好的事物——当然也有揭露民生疾苦的诗歌,但那不是丑陋,而是真实的社会历史——突破人性底线的丑陋事物在诗中不会出现……因而诗是对人心灵的纯化,是生命力的教化。”如许春常在。

我仿佛无心采撷了叶老留下的“千春犹待发华滋”的一粒莲子,捧它在手心时我恍然:若有心拂雪,便总能寻见盎然生机。何时何地的我都并未失去与历代诗人词家共度春风的机会,孤独正是对理解性相逢的寻求,它的解答正是它自身。我还愿在《沧海波澄》的扉页,怀着刻碑式的虔诚,落笔一行: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评论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