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学语文课程论文——又是为人文学院的老师鞠躬尽瘁到凌晨3点的一集,whatever沈鸣鸣老师我喜欢你!(振臂高呼(x
大学语文概论式讲解的分类体系提醒了我回归对“文体”的关注——细究来这似乎是个浅显又深远的话题,它既是立文之初的前提,作为一种最表面的特征,又因其对语言形式的导向性,触及着文章的气质内核。文体作为一种容器似的存在,有着自己的禀赋与相性,一篇好文章,文体与内容思想应是“相看两不厌”的。因此我想,这篇读书笔记不妨尝试参考课本卷首的导读(喻大翔《什么是散文》),着眼于散文内容与文体特点的一致性,延伸开解读思路。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落入咬文嚼字的细节鉴赏之前,就整体印象的把握而言,已然可以称为一篇恰到好处的散文,不妨设想:若它记载在诗歌的重章叠唱中,那么原本散漫的课堂氛围难免被格律所拘,个性化的言语风格也恐怕会打个折扣;若它改编成小说或戏剧,拓展情节的跌宕或聚焦师生对话的冲突,那么似乎又少了些雅韵与留白的趣味。
四名学生侍坐,一位师长发问,对话以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方式铺展开来:记录者甚至不为时间地点费墨,这堂课发生在清晨或傍晚、春夏或秋冬、私塾或郊外,我们无从得知,文章把这一切留给我们的印象去补全;亦没有结构精巧的铺垫,课堂的前半段,文章只字不提曾皙,待到孔子问及曾皙了,这才第一次描写曾皙,这才不慌不忙地向读者表示:他鼓瑟已近尾声了。这还逼得读者回味一遍前文的情景是在曾皙的音乐声中进行的——不过,也许没能反应过来也无妨,因为这篇散文本就只是在贯彻一种质朴的表达:忠于对话本身,而直接引述之外的少量文字,皆可以称为是对对话中呈现出的人物个性、观点的复现。描写曾皙的推瑟先入为主地向读者留下洒脱不羁的形象,也正与他紧接着的发言气质一致。描写孔子的哂笑与喟然以表达他的态度,这也很难产生歧义,因为他或笑或叹的原因同样已经阐明于自己的话语中了。主题不隐晦于虚设的意象、情节,不避讳主观性立场(不过不是作者而是人物的),坦诚地以“言为心声”的形式展现。这几乎是散文独有的真实平易,“个性、情怀、观点”一览无余。
侍坐篇真实平易,却并不单调疏浅,毕竟它富于“文本内外真实的多重主体”——作者、读者、人物。文章背后隐去的作者是孔子后学,他们的文字简明隽永,在记述时毫不流露自己的观点,但这种克制中亦让人体会到其对孔子的绝对敬重、对儒学传承严肃的使命感。文章外的读者是处在各自历史角度的回望者,师者感叹孔子的循循善诱,儒者读出暮春之志中的礼教愿景,今人揶揄曾皙的“小心机”……读者基于自己与文本的“情思互动”提供的每一个解读的截面都能为散文焕发新的生机。文章中的人物是仅在一堂课上便展现出各自迥异性情的师徒,而若对照《论语》中其他文章,孔子与本篇中出现的几位弟子的相处模式则会展现得更为清晰而有深意,也因此让人更感受到他们是两千多年前真实存在、思考、交流过的鲜活人物。
《公治长篇》中孔子被孟武伯问及对弟子子路、求(冉有)、赤(公西华)的评价,孔子对三者都称“不知其仁也”,但对各自的能力均作出了中肯的点评:子路可以主持千乘之国的军事,冉有可以治理 “千室之邑,百乘之家”的政治,公西华擅长立朝待客的外交。孔子对弟子的洞察与侍坐篇中三人自己言志的倾向均能契合,但也正因这份了解,他对三人的回答都不能完全满意。孔子确实认为子路可以治千乘之国,但子路自述时却毫不谦逊地加上了许多额外的困难条件:摄乎大国间、侵略、饥荒。子路有着近乎莽撞的进取心,孔子因而要时时刻刻 “退之”,正如《先进篇》中他对“闻斯行诸”的回答。孔子看似不留情的哂笑,反而是他与子路独有的亲近。《公治长篇》中的一段互动尤其触动我: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孔子苦于理想无法实现而设想乘舟出海,认可同行的弟子只提到子路。子路听了喜形于色。见状孔子又马上泼了一盆冷水:“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即使孔子也会失意,他内心无比青睐子路身上积极自信的精神感染力,因此更是尽心引导,绝不放任弟子的勇莽。对于口直心快的子路,孔子便以直率的态度回应,这似乎已成了师生间的一种默契。而与子路相对,需要孔子“进之”的则是冉有和公西华。《雍也篇》中孔子曾这样教导过自称无力践行学说的冉有:“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谦让是美德,但过分的谦退会消磨人的行动力乃至不愿开始。孔子正是注意到了优柔寡断的隐患,对两人的谦辞不赞一词。至于侍坐篇中最教人印象深刻的曾皙,却鲜在《论语》其他文章中出现,事实上在孔子与曾皙的对答中,也许更耐人寻味的是孔子的形象。
如今人们提及儒家,总与道家对举,又常以“仁”一以概之,接触的文本往往也是截取的名言警句、说理文章。这似乎是对儒家的过度祛魅:它更多被当做一种符号而非一种思想,更莫说一种情感的流动。侍坐篇中的孔子形象跳出了这种符号化的刻板印象,展现出了更为个性的一面。他不谈何以达到政治抱负,唯独为曾皙对祭祀闲适浪漫的设想而喟叹。这声叹中蕴含了太多意味,某种程度上是这篇散文“文化使命”的一部分载体:自可以是表达对人本视角的认同或对审美意趣的欣赏,但也不妨可以有感性的理解。《史记》中记载公西华少孔子四十二岁,由此推知侍坐篇中的孔子大约已步入老年了。他怀着崇高的大同理想“栖栖遑遑”一世,抱负却未能实现,他在听前三位弟子之志时,内心是否会有一瞬间的动摇与怀疑。曾皙的回答是一段具体的桃源式情境的构想,似乎更为一位失意的理想主义者能带来慰藉。那终究是“发乎情止乎礼”的一声叹。
最后,诚然在梳理这篇读书笔记的过程中,我也意识到课本上对散文特征的导读是一种接近现代视角下的“散文观”,其中如“第一人称”主体写作、注重内心情感关联的特征,也许并不能完全匹配于中国传统的诸子散文。但在我看来这篇笔记的切入口也不见得是不可取的断章取义,一方面自己前文的论述免不了疏漏但也并非强词夺理,另一方面哪怕历史语境、文学传统大相径庭,不讲究格律的“散体”的表达形式本身始终能让作者的思维方式、作品的气质风格不经意展现出某些共通的特征。
小时候读得最头疼的就属散文,大概毕竟那时本就童真不拘,自是意识不到散文中真诚、自由、天然的可贵;又因心智懵懂,情感上无法多愁善感地产生共鸣,思想上又未抵达理解的深度。现在反而对这“对自由精神的依赖超过所有文体”的散文颇为偏爱,一时感触良多。这篇读书笔记,也是一次对自己纷繁思绪的整理:对语言形式的认识、对文学形象的感受乃至对儒家文化的思考。不过终究能力有限,写得粗疏,权作一孔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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