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流水账文学:叩问另一个迥异的灵魂的尝试会产生巨大的反作用力

艺术造型小学期告一段落了,正如我在上一篇小结中写到的,和另外三位朋友同寝时产生了很多交流(或者我总爱以“吵架”来形容,倒是不含褒贬,只是似乎这个词更有情感的力度以及某种很对我胃口的幽默感),由此带给了我一些可谓颠覆性的反思。既然正好没来得及写到日记上,吵架的主题又总是对于建筑的思考与实践,不妨就把这些回忆整合于此。不过自己的记性属实差劲,记忆没几天便七零八落成非连贯的碎片,事实上连自己在记录时也是好几条时间线交错着此处填一句彼处补一段。也许记下来的观点在顺序和说法上都未必能准确地还原,但总之至少希望能将自己被引发的思考捋顺并清楚地表达出来。

学期中第一次讲评晚课后,全班一同去酒吧的路上,豆总问我: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其实当时我倒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露出了低落的表情——这也并不是她第一次这样问我,也许是我待机时的正常表情对于他人来说已有些凶神恶煞。上一次我胡乱回答道:因为我很开心。见豆总不解我又笑道:因为我很开心,又想到别人都没我这么开心,于是为他们难过。也真是梦到哪句说哪句了——但这次正巧上完晚课之后有些微妙的感触,便没插科打诨,反而福至心灵地说,因为我意识到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有的人有其中一种而没有另一种,有的有另一种而没有这一种,还有的人两种都没有。但我到现在没有发现有人同时拥有这两种,所以觉得很难过。她听了很好奇,便问是哪两样东西,我故弄玄虚地笑笑。她敏锐地问,那你觉得我是哪一种。我答道:你是有其中一种的人,而且你和我拥有的是不一样的一种。又迂回了一会儿我最终坦言道:其实我想说的就是,在建筑这个领域,嗯或者限制得严格一些,就是我遇到的所有建筑学生当中,没有同时拥有这两种东西的,就是人们所谓的“术”和“道”。接着又用搭桥的比喻为她解释了这一组概念。她听完表示:那你应该是觉得我有“术”而没有“道”。我点头。她顿了片刻又说,但是我觉得其实这两个我现在的水平想拥有哪一个都很难啊。我亦赞同,解释道:是,那我想说的大概是每个人拥有这两样东西的潜力——嗯虽然我看人很不准,但还是特别爱瞎看……
然后在酒吧里和返程时发生了一些中断了这个话题的小插曲,倒也不必要讲到具体事件,只是说我意识到我和她们对于他人行为动机的理解很不相同,对社交行为的选择自然也大相径庭,于是又感受到社交圈、生长环境等等对每个人思维方式的深刻影响。
第二天我们才得以接续这个话题。我说起我发现豆总你在各种理论性的课程上都兴致缺缺,其实可以说是几乎从来不听,对于我来说每个人正如有人生观一样也有自己的建筑观,我觉得你的建筑观缺失了百家言的吸纳,那你是没法持续反思你的“道”的。就比如胡炜老师的课,我听下来觉得固然没法一下精进我的绘画技巧,但精华就在于他的艺术见地(因为那天晚课老师的讲解确实为我带来了很多思考,而豆总在一旁则没怎么专心 )。豆总让我列举了一些所谓的艺术见地,听完又反驳说这些其实对她没什么益处,他讲这些形式语言,就像她爸说的,他们国美的老师就是爱搞这些,喜欢比较抽象简明的表达风格。对,我急切地打断她,你看,“抽象”“风格”,你很 快就对其他人的言论下了标签式的判断,是根据你现有的认知,而且你又提到是你父亲跟你讲过的,所以我说你太固守你现有的观念了——而且,嗯,可能绝大部分都来源于你的父亲。她表示,确实,她的思想受爸爸影响很大,可以说是几乎全部继承自他。但她又想了想,接道:但她不听胡炜的课,是因为觉得自己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她也看了评讲时ppt展示的一些作品,实话讲她觉得班上还有很多同学根本就还没入绘画的门,胡炜讲的她在之前已经领悟过了,而且胡炜想达到的课程目标也不太符合她对于这段实习想达到的训练期望,她目前希望增进自己的建筑速写水平,而非那些形式语言。对,不过这样你的艺术观就狭隘在建筑师的领域了,但我会觉得一个建筑师应该努力去包含整个艺术领域,也就是说把绘画、摄影等等的整体内容作为一个分支,而非限定为建筑绘画、建筑摄影。胡炜就是作为一个更单纯的艺术家在讲解整体的艺术观,所以对建筑师而言会更可贵。而且你说你已经过了这个阶段了,我能理解,确实受益于你过往的用功,以及你父亲对你自幼的教导,你确实走在我们前面,而胡炜为了照顾我们,他自然也只能降到我们这一层级来讲,但他本人实际层级始终是高于我们任何一个人的,所以其实从他低层的言语中你如果有心听,仍能感受到原本高层的思想。也许还漏记了几段对话来回,总之当时我个人有一点强烈的感受是,豆总总是想绕回她对于她“不听课”的解释,于是我只好解释,我的落脚点并不是这一事实,我并不是想批评你不听课的这个习惯,而是根据这一习惯展现的,背后的一些观念上的问题——即你会倾向于固守你现有的建筑观,始终认可你当下认可的东西,但这样的理解是经不住“为什么”的逼问的,我觉得不能放弃质疑自己这点很重要,就是说在倾听他人观点的过程中,不是去按你现有的标准去评判,而是去和自己作对照,去反问,然后取出自己的一部分,接受他人的一部分,就是一种吐纳的感觉(比划)。老冯听了这话突然表示,诶我觉得老陈你说得很对,我之前真的没有想过质疑自己,我从来只会质疑别人。豆总则表示,所以你是想说,我不应该总是听我爸爸的话,不听其他老师的课,而不够独立、没有自己的思考。虽说好像大概是这个意思没错,我听着总有些违和,接着反应过来,嗯,就是你还是在评判你自己的行为,感觉就像写错题本上的错因一样,我想传达的不是这个,就是就算你说自己“不够独立”,我也希望你去想,那人为什么要独立?不够独立是错的吗?对,应该这样说,我就是希望的是你试着反问自己的行为是为什么。
我想这是我们之间思维方式的一种差异,就像再前一天我们谈论起建筑的意义之类的问题,她们的谈论方式总是“就事论事”,而很难理解“退半步”的思考——模糊地想想这有点像唯物与唯心、认知与元认知,仔细看看又倒觉得截然不同,不知道我这样概括是否准确。她们不常从当前所持的论点回溯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为什么应该支持这样的观点(此处的“为什么”指向的是一个抽象的出发点/意义,倒不是现实性的目的/结果)、这样的观点又是否能有一个脱离开具体问题的普遍理解,因此当我问出这样的问题时,她们则会觉得这样的问法很绕,甚至会表示“什么意思,听不懂”(不过这倒也可能是我语言表达能力的锅就是了)。

后来某天由老师带队去了隔壁的古村,可以说是无比凋敝,而那些乡村振兴兴建的咖啡厅、图书馆、民宿又都是与山坡格格不入的网红风,当时在一间咖啡屋顶的欧式草坪上,豆总问我,你觉得这个怎么样?当时我刚听了设计者的介绍,还感受到几分真诚,也没细想便简答道:我觉得挺好的。待到那天晚上回了寝,豆总才接续了这个话题:对于我们白天去参观的古村里的那些改造项目,我和你有些不同的看法。就是我并不觉得那些对于古村落的保护是有益的。老冯在一旁插话道,对啊,今天去的那个咖啡厅,简直就是“主理人”风格的,完全就是那种千篇一律的网红店,装修她都去小红书上抄了……豆总说,对,而且今天我们去的那个xx村,它最有特色的就是俯瞰城镇的视角,但其实新修的项目并没有利用好这一地理优势,更别说对乡土文化的保护了,那些老房子,很多都已经没人住了,也就废弃在那里,或者被拆了修那种很丑的自建房。我想起之前和我爸爸一起去下乡的时候……接着她讲起她下乡的见闻——那些山区里的老人与孩子、贫穷与闭塞、兴建的楼盘与消隐的文化。她说起她那天望向对面在夕阳下闪烁着金光的山脉,她对她身边本地的妹妹说,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妹妹却回答,她从来没觉得这景色美过,一直只想着哪一天能逃出这里。那是夏日的傍晚,她站在户外,却冒了一身的冷汗。她这次在向我讲述那段回忆时,语气中仍残留着那时的触动,接着她反思道,她跟着她父亲见到了太多像我们今天去的古村的例子,甚至还要糟糕很多……那我们是不是就应该为了经济效益舍弃文化价值呢?
也许是因为总算听到她以一种困扰来交流,我听毕激动地说,对,那你的答案呢?豆总说,我觉得不应该。我追问,那凭什么文化比经济效益有价值呢?豆总说,嗯,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接道,对,但是你只用你认为的来判断,就没法说服别人,而且从中国的现状来看,大多数人的判断恰恰是相反的,你可以坚持,不过也许多想想能让自己更坚定也更有影响力。刚刚我问的为什么就是在做价值判断之前,进行质疑和反思,这就是我之前一直想跟你说,希望你能去做的!不过说回来,太好了,我明白了,虽然我们的思维方式很不同,但我觉得我们会殊途同归的——之前我真的很担心是因为你在谈起你的建筑观时总是提到……豆接道:扎哈?我笑着附和,对对就是这种,把建筑作为一门纯艺术来考量,我就感觉你只是偏狭地在考虑建筑的美学,当然可能还有技术的创新,但归根结底是一种个性化的表达,设计最初的出发点只在于自己。对,我一直想说,我之所以这样提醒你,就是因为我真的非常认可你的能力和热忱(这点我似乎不只向她提过一次,因为这是我由衷的出发点,也希望能传达给她),但如果没有对目的的判断力、没有对道的反思这会很糟糕,就像一个人认为毁灭世界是对的,而且他还正好有这样的能力,你明白吗?不过听完你刚说的,我意识到你也会有人文层面的反思,嗯感觉虽然你不是在以一种理性的、追本溯源的方式去系统地反思建筑的方方面面,但会从各种经历的事情中收获很多模糊的感触,你能一直保留着这种模糊的感触,我想这也能拓宽你的道的,嗯,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
于是再后来某天走在路上还约好了要一起跟着他父亲下乡,若是她的邀请真的兑现,我会由衷高兴而珍惜的。

离开前的那天晚上,听新闻说有“血月”,于是大家都没歇下,闲聊时谈到各自后续的职业规划的话题,我又说起本人的经典专业笑话:人生规划是毕业后要去布达拉宫刷墙,白天刷墙,晚上念经,可能读研读博都不一定去,我没怎么多想地补充了最后这半句。豆总和冯总听了很吃惊,大概这与她们对我的预想反差很大,追问我为什么。我倒是无关紧要地解释起:我觉得我不是很能接受我为了所谓的就业而去读研然后受导师驱使生产出一堆学术垃圾的可能性(豆总:我觉得你被sitp伤得太深了啊),真正投身保护实践才是有意义的。而且我真的很不喜欢人情世故,如果读研真的得做到像豆总你之前讲到的你父亲的学生那样(指博士生为导师端茶送水做饭,说话做事各种展现情商),或者说要去考虑这些事情,那我觉得我不如省下这些时间,自己躲到山里去琢磨研究就好了,没必要被太多东西束缚着。
一开始她们的反驳点还聚焦于我最不喜欢的观点:别人读研你不读就没有竞争力,甚至提出了很极端的假设:那如果布达拉宫刷墙的工作只招博士生怎么办?而且人活着就没法回避社交,万一布达拉宫的包工头给你穿小鞋怎么办?若我认可了这假设的可能性,竟也无从反驳了。但后来豆豆对现实直白的揭露倒是让我五味杂陈起来:读研读博,包括出国留学,这些都能很好地开阔眼界,你得知道那些最顶层的研究都是在做什么啊。而且学术是个圈,人都需要混圈才能获得资源、话语权。我又问豆总,那比如王澍、刘家琨,他们混圈吗?豆总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当然混圈,混死了,人家混的都是国外的圈子。不混圈谁会看到你的作品,谁会给你的研究资源?
我有时不太喜欢这个不管理想如何都需要在过分拥挤的人潮中拼命推销自己的时代,我也不喜欢这种好像读研读博是唯一提升见识的途径的说辞,我甚至想说我并不觉得博士就一定比我眼界高,但话到嘴边又没了底气,说到底我能否认吗,即使在信息时代,我也认同最能让人拓宽眼界、增进对人生的体验与理解的还是真实地与外界沟通、融入不同的环境和群体(就算万物互联,网络上的信息仍是表层的、单向的、片面的、隔膜的)……虽然不知道她们用的这些反驳的理由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指比如为什么需要见识/竞争力/人脉,是否只是导向更好地就业),但这些理由确实让我反思起我是否对实现自己的最终目的的手段太缺少预设了。如果我真如我自嘲所说只想“去布达拉宫刷墙”,那上述的原因自然不会让我那么在意,然而自己内心实际上仍然留存着一些更不切实际的理想,比如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更深地探索建筑遗产乃至得以融入并完善现存的秩序,比如写小说写到诺贝尔文学奖。(哈哈每次提到这个都觉得这真是一个一旦表达出来就变得一点都不严肃的理想。)所以她们是敏锐地察觉出了我的这层志向吗?还是说只是单纯在以她们的角度反驳而凑巧从另一方面击中了我?我不得而知。
豆总在对话中还提起:导师不会喜欢你这种太钻牛角尖的人,导师喜欢干事精明的,不多问,多干实事的。见我流露出疑惑她又补充道,就是导师让你干什么你就应该去干什么,而不是总问他这样做是“为什么”、“有什么意义”。对不起说真的,回忆这段的当下我仍然没法平和地自我批判几句,而只感到火大()
艾斯玛看着手机说好像血月已经出来了,我们一齐走出寝室门,在连廊上倚着栏杆望向天空。她们三言两语地研究起摄影来,我看着远处朦胧而残缺的月亮透出几不可察的血红,这种相机里看到的比眼睛所见清晰的景色让我感到自讨没趣,于是回房躺在床上,话题结束得我有些郁闷,便在黑暗中继续梳理起有些紊乱的心绪。
约莫半小时后,我有些激动地起身开门,冲着听到动静惊讶地回头的她们仨,以一种不太稳定的语气说:我……我要读研读博。
即使她们不问我也明白接下来应该解释原因。我便胡乱地组织起语言:啊,等下我先梳理下思路,嗯你知道平常脑中的思考并不总是以语言形式进行的,所以刚刚我想的逻辑还是挺混乱的还会混杂着一些感性的情绪,你让我先想想怎么说……
就是首先我在接触设计之后,我在过程中新体会到的,其中最大的一种魅力,就是建筑的妥协,我实在喜欢用这个词,虽然听起来好像自己有什么受虐倾向,当然说好听点也可以换成调和、统筹……但总之建筑师就是这样一个沟通一切的中介,甲方和理想、功能与形式、环境或需求、科学同艺术、理论到实践……(喘口气)嗯,就是说既然我决心学建筑,决心去调和这一切,那为什么偏偏在这件事情上这么偏激地选择回避呢?
我前一阵看的一部很喜欢的漫画叫《关于地的运动》,啊简单来说就是讲在中世纪背景下大家还相信地心说的时候,有一批人发现了日心说的证据,然而被当做异教徒被审讯杀害,漫画就讲好几代这样的人前赴后继,用性命把证据流传下来,从一盒研究笔记到观测记录到一本日记,然而最后连那本日记的口述版都没能留下来,其实结局他们用牺牲保留下来的一切只剩下一个路人们口中的传闻:“听说昨天处决了几个异教徒,他们好像反对地心说……”就是这一句话,被哥白尼的导师听到了,然后他心里产生了一个问号,这部漫画就结束了。我当时看完特别受触动,其实一个人能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的印迹真的很浅很浅,而且你能给后人留下的东西,随着时间消磨也面目全非了,可以说早已不再是你当时想守护的东西,但即便如此仍然有一种微妙的感动,也许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契机也许不能,但能传达给他人零星一点已经让人满足了——啊对我想起布罗茨基的比喻,他说作家是沙漠里的沙子、草堆里的针,但如果这根针是哪怕一个人所需要的,这就是写作的全部意义。对,我一直以来就是怀着这样的看法。但听了你们刚刚的话,我突然意识到,没错我可能连一粒沙都成不了,所有我读到的那些作家,他们能把作品流传至今让我读到,一定不是只需要埋头写书,把书埋在布达拉宫上就行的。那部漫画也是一样,我之前只为传达那份感动的意义而动容,但忽略了用整部漫画都在刻画的传达的前提——那些人作出的高过自身性命的保留与传播的努力……
如果我觉得自己拥有一些能为人类的思想文明增添一点光亮的东西的话,那我为什么不尽力去把它放到一个更显眼的位置呢?
啊,允许我暂停回忆,先煽情几行吧,那时真的快流下泪来,在血月下说出这番话的自己,比任何时候都现实地直面着自身极致的渺小与平庸,又比任何时候都理想地坚信着自己有能力作出有益于世的创造——仿佛重新触碰到了我所一直不愿承认的在高中的迷雾中走失了的勇气……安于现状,曾被小学的班主任一针见血地用这四个字评价过,在人生好多个节点回望时,都感到这是一句惊人的洞察。本一直凭着胜负欲站在风尖浪口,直到某天动摇了,也便不再争了——隔着时间,我也已然看不清那样的主动退场,有多少是清醒,有多少是怯懦呢。
回过神续说我的那一连串比忏悔还急切的自白:我之前很喜欢的一个游戏(苏丹的游戏)的开发者访谈里我印象很深的一句话是:“世界是属于最凶猛的理想主义者的。”对,我想趁着还有些盛气,还是应该更上进地去追求一些东西,去遵从、去利用、再创飞这个世界盘根错节的莫名其妙的规则。我想起老袁和老王,又补充道,我常常觉得年轻人的迷茫不应该是那种很虚无的没有方向的迷茫,而应该是怒火中烧的迷茫(比划),至少得是心有所向然而四处碰壁的那种。啊总之我之前就是太沉浸于犬儒主义的幻梦中了,现在突然被敲打清醒了——m属性大爆发!(喂不愧是建筑生吗……
后来似乎我和豆总有一搭没一搭地相互调侃着一片黑暗的读博未来下的彼此,那段记忆倒像是和梦粘连在了一起,再次醒来时就已没什么印象残留了。

建筑认识实习那天参观完规划馆,豆说想去附近的日料店吃鹅肝,我倒吸一口气,我也想吃鹅肝,谢谢豆总请我吃鹅肝。她失笑,在她嗔怪前我便接道,没有没有,我自己付,我们一起去吃吧。于是又拉上老冯进了街对面的日料店。最初的话头倒是实在想不起来了,总之聊到老冯期望从事的历史建筑相关的工作,她其实愿意去做的是那种建筑的历史研究,一些文书工作,而不是历建保护设计,更不是下乡考古的那种劳苦活儿。(对我来说这三种类型的工作倒是具有不相上下的吸引力。)为了明确她的想法我问道:那我随便打个比方,就是像研究人民广场这几十年来的历史发展这样的工作吗?这时豆总接道:不应该不是,如果你只是研究它的历史发展就很没有意义。我反对道: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历史学家就是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啊。豆总说,对,但是你不能只是记录它的历史,应该去从这些史料中提炼出一些你自己的观点,要有新颖的角度,要为未来提供指导意义,这样的研究才是有价值的。我觉得这样的说法显然偏颇,于是表示:你是出于你一个建筑师,一个创造者的立场来说的,要有创新才有意义,而不是对于历史学者而言的。豆总表示,不论对于谁而言都是啊,就应该有创新。你单纯作整理有什么价值吗?我直觉性地反驳,当然有啊,史料总是零散的、甚至相互矛盾,需要研究者考据、整理、辨析,而这一过程需要的是客观而不是创新,价值就在于对还原真相的追求。嗯,除非是历史概论或者叫通史之类的撰写,他确实会有自己对于历史发展的见解观点,也就会有选择的主观性,也就是为历史的宏观认识提供更多可能的角度吧。但你要说我们真能从历史中获得什么对未来的启示吗,对于这点我倒是挺悲观的。
她说,嗯,那我觉得我俩说的是一个事情,你在挑选整理这些史料的时候,其实也融入了自己的思考,也可以说是创造吧。我愣了愣,对,只是你刚刚又总说这种客观的整理没有意义。她又回到原点,对,我觉得如果没有产生新的东西就没有意义。我有些无奈地组织起语言,只是说我希望你在从那些史料中提炼出你自己的观点时,你要意识到,这些史料是由无数前人整理的,这样的工作总得有人去做的,他们所做的事的意义并不比任何一项工作微弱。而且我会觉得历史的存在不只是为了供人们摘取以附会、支撑自己的见地,有时候研究历史只是出于对古人的尊重,为了一种人类之间跨越时空的关联,或者说永恒的感动……(前一阵因为点DQ的原味暴风雪被兄弟评价为原教旨,细想想这一个小习惯牵引出的评价倒真的切中了我性格倾向的某种底层逻辑,除了讲到的这些意义,我对历史的偏爱也多少单纯出于自己刨根问底,想从源头上了解的本性吧。)
啊,插叙一段,在写这一段的当下我也随兴把这个问题抛给邻床的老袁,你觉得客观地整理记录一段历史有意义,还是说要从历史中创造性地发掘出自己对于发展的观点才是有意义的。她不假思索地回答(可以说比当时的我还要果决),当然是客观地记录有意义。我脱口而出:哎呀我喜欢你。滚,老袁接着说,观点是一个很短暂的东西,它是具有时代性的,嗯,但历史记载是永恒的……就这样干净利落简短有力的一句说明,接着她便去洗澡了,啊。(说起来确实也是豆总才让我意识到,上学期在寝室和老袁老王她俩的吵架是多么舒适的“同频共振”,她俩的思维方式、一部分价值取向都是和我重合的,总能让对话抵达更深层的思辨,虽然最终往往还是收束回世界的无解性。)
豆总说,嗯,我承认,但我俩应该都是想做去创新的人而非去整理的人。我一下没法给出确切的回应,和豆总交流之前,我大概只准备成为后者(布达拉宫刷墙工和记录者x),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仍会觉得成为后者已经足够,但只是我也想直面自己对前者(研究推进者和作家x)的向往,更不去回避成为一个更好的后者的机会。

那天建筑认识实习,从家具城回来的大巴上,我和豆总累得瘫坐在座位上,又聊起这些有的没的。我说起其实一直萦绕在自己内心但总是回避的一个念头:科幻电影中未来人类都不一定居住在地球表面了,那我们现在保护这些古建筑的实物还有什么意义呢?但是我这个老顽固又实在不能接受那种数字化保护,对建筑的感知是一定要有完整的物质性带来的氛围的,除了五感都参与,甚至还有那种人在空间中对看不见的波的回应和散发,啊,好抽象但就是这样,至少现在再现的技术是远远达不到的……豆总说,确实,很多人都不能接受。你想保护就保护呗,想那么多干吗,至少在我们死之前应该还是住在地球表面的。(没错我后来也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老袁,没想到老袁也给出了相似的答案:她自嘲是个很自我中心的人,只要在她死之前都能把古建筑保护好就行,死之后的保护是后来人的责任了。)嗯,但这样的话从未来来看我所做的不就是徒劳了吗,就像人活着想到自己死后或者想到自己在无垠的宇宙中,而且如果我明明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却不去考虑,不就是一种自我麻痹吗?只是我知道确实是有拥有更为长久的意义的事业存在的——至少写作,你想那些几千几百年前的作家写的仍能让我们产生共鸣,而且还将永远地伴随文明存在。唉,感觉这个问题我肯定还要想很久,也许之后积累更多见识后又能有更好的答案。豆说,对,所以你得去读研读博。我笑着点头。

倒也不必以某些历史或小说人物的类比来浪漫化,不过的确从这些日子或长或短的对话中体会到,来自某些对立面的敲击是最有力的,也让你注意到自己思维中的暗面,吵架的过程固然痛苦,但也会引得你加倍地理清自己本以为理所应当的观点的逻辑根据,站到一个空白的对角处考量你的表达,而最后原来的你褪去了并不坚定的一部分,本来黯淡沉寂的另一个你的可能性却有些许发出光亮。
这样的对话让我久违地回顾起自己的内心,豆总的意义总是从她个人价值观出发,所以她下判断很决绝,也能很坚定实干地朝她的目标前进,相较而言,我显然是一个“想得太多于是下不了手”的优柔寡断派,我执着于去寻一些超出自己的意义,但越想越把见识尚浅的自己绕进去,如今反而连对于自己的意义都迷茫起来。其实在大学登高望远确实让我接触到了很多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知识、不同的现实:大学课程制度、各种讲座安排下我得以接触到无数人的观点;闲下来发展的总是那些网络博主爱称作“输入型”的爱好:读书看漫画搞收藏(唯一一个“输出型”的写博客还老是拖更(x));还有包括这学期几乎毫无注水的课程(又忍不住如数家珍:这人给自己排的建筑史艺术史哲学史德国史四史连读x)对我文化基础的女娲补天……但在这样令人开怀的猛补之下,隐隐也觉察到自己的不安定(倒和某种现代性或欲望作祟的描述有些相似,还是不要细想了),《尖帽子》中的银叶树寄生者一般(说到这里又想先跑题吹爆白滨鸥老师一下x),自己似乎比以往更难坚定地去保留任何一种观点,而我无法断言这是质疑的精神还是面对多元的混乱。有时也会觉得自己的状态越发接近一种“无”,和我之前练习的冥想似的,能够接收、理解到各种声音,但心里却并无波澜。长于分析,却难表态。我倒是不排斥维持这样自由的状态,但保有“无”反而也是否定“无”,啊就是很悖论啊道可道非常道……
总之总之,我会暂时把这定义为一种成长,当下我的思想仍在期待着扩宽:对不同领域学识的兴趣、对他人思想的好奇。如今职业的细分注定了每个人的结局是会变窄而精,那么在此之前,在我决定未来那条值得闷头走到底的窄路的方向之前, 不妨任由自己饕餮,任由自己碰壁吧。

既然都是这么非正式的流水账文体了,也不妨以一个无关紧要的电光火石间的想法随意地结个尾:话说这样最近的流水账都能写到一万多字,虽说这种写法确实完全没留心文字质量,但从数量来说,也算是“单次最大里程”的阶段性突破了,这人在向一个业余小说家过渡了,尽管是以龟速——


评论

《 “非典型流水账文学:叩问另一个迥异的灵魂的尝试会产生巨大的反作用力” 》 有 4 条评论

  1. 用户名 的头像
    用户名

    感觉很棒,甚至有点羡慕你能有这么多和别人交流的机会啊

    1. 俺也觉得挺好挺好,虽然事实上大学遇到的说过10句话以上的知交(小组作业同学除外)已经全部在此文中出现了x(这是真屈指可数了),但比起广度还是深度更让人满足就是了(以及兄弟你说话的语气就是你最有辨识度的用户名x)

      1. 用户名 的头像
        用户名

        (不是但是我说话的语气到底哪里有辨识度了

        1. 额简而言之就是……(比划)还有这种……(指点)对包括……(挥舞)大概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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