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年七月廿八 知其不可而为之
“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种事业高尚地死去,一个人成熟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初识儒与道时总难免偏爱后者,爱其潇洒,无犹疑地摒弃世俗中的肉身,去寻灵魂罅隙的清明;爱其卓然,让万物于己一人之心中转化,以退为进,以无为有。面对礼崩乐坏的时代,无可行之道,道家选择了无为,决绝地以高洁之姿放手,于现实中死去,又在精神世界重生。然而还有另一群人,他们“知其不可而为之”,有着无边崇高的理想而甘愿“栖栖遑遑”,他们“在泥沼中翻滚只为寻得哪怕再微小的草籽或碎花”,他们隐忍下所有绝望赴一场注定要错失的约定。我们称其为“儒者”,“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道路并不被所有人选择,甚至不被所有人理解,然而孔子也在数千年前早已坦然替逆行的儒者做出了答复:“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见过世态炎凉读过千载兴替再回首,方识儒者那同样耀眼的炽诚。
知其不可,因而儒者让他们的学说深深扎根,不吝让言语带上近乎功利的目的性,倾尽一切细节的力量以求每一丝转机。“数罟不入洿池”不是单纯的善,是为了“鱼鳖不可胜食”;“爱人”不是单纯的仁,也有“人恒爱之” 的回报。儒者以仁义贯穿行事之道,又总不忘谈种种义行的现实效益,但这功利主义岂是他们的基础呢,不过是为了借此让这崇高的“仁”载上世俗的重量,让地上众人也得以接受罢了。“为仁而仁”只有圣贤可为,儒家最底层的慈悲就在于不断消磨仁义“不可为”的门槛,对于这份高尚,他们希冀的始终是能与百姓相互接纳。
儒家讲仁义礼智信,讲反省,讲笃行,它要你“鹤立”,却不让你“立鸡群”以显出人头地,儒家所求的是你以自身作水波的中心,诸多修身的磨炼是为将这仁的涟漪一圈更一圈推开。波心一点意味着个体的存在,但倘若无群体的延续如层层波纹,这存在也无甚意味。推己及人,这是一种明智,将发展置于宏大的视角中,亦是一种慈悲,不忘他人之恩,将一人之心融入万千苍生。儒者心知如此,却从不以此自矜。孔子苦口婆心:要“达人”“立人”,要“齐家”“平天下”,孟子千叮万嘱:要“兼济天下”“居天下之广居”——天下,如此重的担他们只是毫不张扬地揽在自己肩上,每走一步都用痛感告诫着所为的意义。“子不语,怪、力、乱、神。”宇宙间的灵异玄幻是无暇去见的,即便这样的故事也许更能唬住君王,偶尔回望于自然终亦只感叹“逝者如斯夫”,毕竟人群之内已有这般多难视而不见的不幸了,毕竟倾其年华死而后已仍不得完成的事还有这般多。梦中是天下大同,醒来又见满目疮痍,儒者沉默而无怨,步履不停地又赴下一次闭门羹。
古人常言“治乱世用重典”,法家是公认重典,乱世中的儒家又何尝不是?儒者岿立于硝烟,不趋向权谋,他们坚守于一个虚构的对立面,一个和平与仁义的“乌托邦”。儒学典籍中那温润如玉的君子形象,唯有联系起那时所处的腥风血雨的时代,平静之下抗争的姿态才逐渐浮现,高呼的言语才逐渐清晰:“不要输给那个除了强大一无是处的世界!”儒者对自我、对君王的戒律与期望几乎有矫枉过正之嫌,是一处难及的彼岸。然这正是:“高山景行,景行行止,所不能至,心向往之。”无时无刻不以不可至的远方鞭策自己,儒者因而得以在可为的范围内鞠躬尽瘁。世道的天平倾向混沌的一侧时,儒者毅然迈向另一侧极致的德行礼仪之约束。这样的制衡并非偏激,而是洞悉世事之后的抉择。“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他们是不合时宜者,超乎逻辑者,他们是用“温和的爱”拥抱荆棘的人啊。
一纸瘦墨,几卷斑驳。儒者最执着,儒者亦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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